林昆不知想到什么,突然开口说道:我知道我的老师,也并非纯然清廉之辈。他替圣上改过国史。
李斯年蹙起眉头,侧首注视着林昆。专注听着。
圣上看重青史留名,常令著作郎将那些当年发生过的、不好之事从史书中抹去但通常能够修史的史官不愿意做,愿意做的奉承之辈不够能力修史就如金陵叶家,叶清明。我想你是知道的。但,只有我的老师,每每替他完成。
我不知道这算国之哀事,还是国之幸事。
林昆神情中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,哑声说道:陛下长久不问朝政,但万幸还有些在意之处倘若他真是什么也不顾及了,那才叫天下御史束手无策我的老师,替他粉饰史书太平的时候,常常拿来做交易的,就是天下百姓亟待解决的生计之策。
李斯年:
一些看似太平盛世的锦绣河山之下,掀开内里的皮,却是这样长满了白蛆与虱子的狼狈不堪。
李斯年没有开口,只看着林昆,默然地听他倾诉着。
老师很少同我提及,但我只听他在课上授课时说过一次,水至清则无鱼。
林昆垂首低低地笑着,眼睛里有种迷惘的惶惑:可是我不知道,这世间的公义究竟是什么样的:活人的公义,就一定比死人重要吗?老师说,一条利民之生计可以救千万人,而史书上的那一行字,终究已经过去了。
沉沉的夜色中,林昆望着李斯年:可我有时候也会想,那些在简简单单一行字背后的,却也是千万条枉死性命。
倘若连他们的痛苦死去,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半分痕迹那也太可悲了些。后世提及云华王朝,只知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,风调雨顺,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人祸枉送性命。他们泉下有知,看着昏庸君王受千人爱戴,青史流芳,不知内心会作何感想?
李斯年沉默半晌,低低开口:枕风
我并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。
林昆却打断他,说道:我只是觉得迷惘。
八斋坊已经到了,人潮涌动中,李斯年与林昆寂静对视。
许久,李斯年抱了抱林昆。
他比林昆活的轻易很多,因为他的处事法则不会想很多,实行起来也很简单
那就是林昆。
他守护的事物只有一个人:
那人喜,那么他则喜;那人悲,那么他则悲;那人忧,那么他亦忧。
再往前走一些吧。
见李斯年从店家手中接过两份流心槐花烧饼与牛骨酥,抱在怀中,林昆说道:这里离神女河不远,恰巧我们可以去上游看看。老师答应会再向陛下请奏修堤一事只是不知道,他介时又会将哪场百姓之哀,换做盛世之景?
明月心 05(上)
人立小庭深院,炷尽沉烟,抛残绣线,恁今春关情似去年
遥遥的,便听河岸两边的花柳楼馆传来渺渺低唱:晓来望断梅关,宿妆残。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。剪不断,理还乱,闷无端。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[*注1]
不是我吹,在这星野之都,便是几位皇子,也没有我过得逍遥!
徐兄,切莫与我客气,咱们今日一同,不醉不归!
公子,您许久未来,棉棉想您的紧呀
不懂事!别光顾着和大人说话,快赶紧请大人尝尝我们阁里新酿的酒
人声鼎沸的喧嚣中,夹杂着胭脂水粉的暖香。
龟公们在楼内楼外忙碌地上下着,娇似春水的女子们在招揽着生意,星野之都内最有名的纨绔们在纷纷赶来,于此一掷千金、醉生梦死。
这里是星野之都的明珠,也是城郊的银白丝带神女河。
在神女河中上游,是饥不饱食、饱受涝灾的庄稼人;在末游以下,却是繁华富贵的盛世之景。
甚至连星野之都内仅次名于赴云楼的歌舞楼,秋水阁,也是坐落于此。
在这世间,惨烈矛盾的对比,从来是处处都有。
今年的一夕烟棠开得不错。
林昆与李斯年沿路走过去,看着河两岸的如烟花树,随意说道。
一夕烟棠也是盛泱的独特花种之一。
这种海棠只能开一天,且在盛开前无人知道种下去的种子,会结出什么样颜色的花朵。
围绕神女河两岸烟棠的花色,甚至有人会专程开设相关的赌局。
每到春夏之季,星野之都内的人间富贵客便会携好友家眷,一同租一梭轻船,沿途漂下,不掌舵也不划桨,只随意漂浮,看两岸烟树如花似雾,恍若身处梦中仙境。
他们一面懒洋洋地煮着温酒,一面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。
皎帛一样的明河上,众多梭船一同浮在水面上轻轻飘荡荡。
有时候遇到兴致相投之士,还会吹笛奏萧,与旁侧梭船的主人附和而鸣。
你累么?
看着河面上飘飘荡荡的梭船,李斯年问道:要不要也租一条船,请船夫带我们过去?
林昆本是不累,但是他又想一年四季,神女河的船夫们也就指望这一夕烟棠盛开的时候,能赚些银两糊口。
平常淡季,恐怕是三五日也难等来一位租客。
走吧。
见他迟疑,李斯年笑牵着林昆的手,将他拉着往前走去:夏夜里吹着风在河面上看花树,也是难得良景,切莫错过了。
不这不是金铢的问题
然而,走近了,才听码头处窸窸窣窣,有两人拉扯的纷争声。
是一名青衣、背后略显臃胖的男人,在拿着一袋金铢,一个劲儿地往身边孱弱女孩手中塞去。
我们只是船夫,不能带您随流沿两岸游玩的
那女孩声音小小的,头也低着,从背影看过去,恍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。
那再添、再添
然而,面对拒绝,那男子想到的不是退让,而是抛出更高的砝码:你说要多少,我都给你都能给你!
码头处人来人往,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纷纷侧首过来注视着。
那女子面颊已经有些泛红于如此众目睽睽之下,与他人牵扯不清,于情于理,都令她感到难堪。
小弦,不错呀。
有旁侧的中年船夫朝她吹口哨:听说你爹在上游修河堤,你哥哥娘亲都患疯病,日子过的甚是辛苦但,瞧这,可不是马上就有转运的时机了吗!
不轻不重的讥讽之语,引来旁侧一阵哄笑。
但那名唤小弦的女孩仍在推阻着,她的面颊愈发红烫,难堪耻辱到了极致,却偏偏没有挣脱的办法
你爹在上游修河坝?
这时,青衣公子听闻到了重点,他死死攥住女子的手,一个劲儿说道:我爹、我爹是御史台的大夫,你允了我,我叫他提拔你爹做督员!